黑龙江新能源标本：从一场为了农民的试验开始

5年前,黑龙江的燃料乙醇试验是在政府主导下，以解决农民卖粮难、增加农民收入为目的，既有的运行机制和产业链衔接都是以农民为核心的。而今中国的“新能源试验”可以由这场“农民试验”改造而来吗？
　　
　　玉米
　　
　　汇集白头山天池与小兴安岭嫩江之水的松花江一路浩荡，进入黑龙江省之际突然掉头，在哈尔滨形成一个大大的U型，往东北至同江县注入黑龙江。
　　
　　10月12日清晨，雪花飞过松花江的U型大弯。江两岸，枯黄的玉米守卫着黑色而丰润的大地。如果雪花能够继续南下，掠过松花江在黑龙江境内的冲积平原进入吉林，跨越辽宁的东北部，入山海关途径河北、陕西的南部，直抵山东、河南大地，而后向西入四川、贵州，那么它将看见，这条贯通中国大陆东北和西南的漫漫长廊上，到处是刚刚收割正在晾晒的金黄色玉米。这条延绵万里的种植带每年出产1.5亿吨玉米，约占全世界产量的1/5，是这个蓝色星球上四条黄金玉米带之一。
　　
　　那天的雪花实际上只飞行了50多公里，来到了哈尔滨以北肇东市海城乡的一片黑土地上。这是2006年黑色平原入冬后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来得要早一些。
　　
　　45岁的孙宝银在自家地里收玉米。看着满天的雪花，他意识到，得加快进度了。
　　
　　孙宝银开着四轮车满载玉米而归的时候，离他家不到6里地的华润酒精有限公司采购部经理谷立秋带着几名调查员开着吉普车来到孙宝银家。两人聊起家常，开始讨论今年的收成和玉米成色。
　　
　　2004年，全国粮食流通体制改革，肇东市第一粮库停止了国储粮收购。就是从那时开始，孙宝银几乎只把粮食卖给华润酒精厂。也在从当年10月份起，华润酒精厂有了一个新的使命——生产燃料乙醇，以代替全省10%的汽油。孙宝银没想到自家黑土地里种出的“苞米”，在华润酒精厂几经周转后，竟然进了那些装修气派的加油站。
　　
　　而谷立秋也正处在一个巨大的变化之中。他所在的华润酒精有限公司脱离了华润集团，被中国粮食流通领域的巨无霸中粮集团揽入怀中。华润酒精随后被赋予了在全国自我复制的重任，他们5年内的目标是年生产燃料乙醇310万吨。这个数字是他们现有产量的30倍，是目前全国燃料乙醇产量的3倍。大批的人被派往全国各地，大批的年轻人被破格提拔。谷立秋也是刚刚从采购部副经理的位子上升任经理。
　　
　　谷立秋和调研员在乡村坑洼不平的土路上奔波一天的收获，是27个黑色小包装塑料袋玉米，每个袋里装着两个玉米棒子，是调研员们从农民家中随机抽取的。谷立秋他们回到公司后，把这些样本送到化验室对玉米的出粮率、水分、淀粉含量等进行检测。
　　
　　“华润酒精厂的原料辐射半径超过100公里，在这个半径之内我们需要用1个多月的时间派出所有的采购部的小伙子，深入到田间地头和农民家里调查取样。”华润酒精总经理刘文信告诉《商务周刊》，为了组织收粮，进入10月，他们就着手大力宣传公司的一些粮食收购优惠政策。通过印刷传单，落实宣传车，深入到各县市、乡镇、村屯，在各个路口张贴广告，通过电视台发滚动字幕，并亲自将宣传单送到农民手中。
　　
　　华润酒精今年在海城乡的宣传活动比以往更加“实在”。7月份，华润酒精出资6万元购买了43万块红砖，全部捐给海城乡，修建了一条连接乡里与肇东市的公路。这条红砖铺成的路是海城乡仅有的一条硬质路面，解决了海城乡农民进城的运输瓶颈。
　　
　　华润酒精今年10月19日正式开秤收粮。在与谷立秋沟通后，海城乡乡长单朝富提前几天就召开了全乡各村屯干部会议，通报了华润今年收购潮粮的时间、价格、质量标准等收购政策，要求村干部通知到户，并帮助组织玉米棒脱粒和运输。19日那天，海城乡的农民与往年一样，成了亲自等候在收粮处的谷立秋接待的第一拨客人。
　　
　　“虽然没有书面的合同，但我们实际上是正宗的‘企业+基地+农户’的模式。”单乡长介绍，海城乡共7村38个屯，人口27000多人，年产玉米在8000万斤左右，其中卖给华润酒精的每年都在6000万斤左右。
　　
　　往年，华润酒精都会给海城乡农民在质量检测上优惠一到两个水分。因为农民不太相信这种暗补，今年谷立秋干脆告诉单乡长，他们将给老客户每斤1分钱的明补助。
　　
　　除了价格上的优惠，华润酒精还向海城乡口头承诺每年11月份收粮食的价格如果到年底时上涨，涨幅部分将由华润在年底现金补齐。“去年给我们补了将近120万元，户均700多元。其他企业从来都没有补过。”单乡长介绍，虽然双方从未签订合同，但基于长年的紧密合作关系，当地农民对华润酒精非常信任，海城乡成为华润酒精最稳定的粮源基地。
　　
　　初衷
　　
　　华润酒精与海城乡农民之间这种水乳交融的关系，恰恰是当年燃料乙醇政策出台的初衷。
　　
　　2000年，黑龙江的粮食总产达到600亿斤，创历史新高。黑龙江省是当时全国的一个缩影——从1990年代后期开始，全国连续5年粮食大丰收。黑龙江粮食局计划处赵宇红处长回忆，农民卖粮难成为困扰时任国务院总理朱基的一大难题。当时黑龙江遍布各县的国有粮库敞开了收粮，仓库里堆积如山，但很多粮库却没钱给农民，只能打白条。
　　
　　“收来的粮食国家用不了，每年仅黑龙江一省管理费用就几十个亿，放三年成了陈化粮，只能处理掉。结果是农民、国家都损失惨重。”赵宇红至今记得朱基总理将其称为“甜蜜的负担”。
　　
　　1993年，肇东市政府为了解决当地卖粮难问题，扶持组建了集体企业金玉酒精厂，建设产能为22万吨，年消耗玉米65万吨以上，成为黑龙江省当时最大的粮食加工企业。但随后由于经营不善，厂子连年亏损，带动当地农业发展的使命基本没有实现。
　　
　　1997年，金玉酒精厂出让部分股份给华润集团，更名为华润金玉酒精有限公司，到1998年华润全面接手后，开始研究燃料乙醇。并在1999年生产出第一吨燃料乙醇，随后紧跟国家乙醇发展战略，直到并入中粮，成为中粮进军生物质能源的旗舰，这个酒精厂实际上一直都与促进农业产业化联系在一起。
　　
　　“促进农民增收正是燃料乙醇政策出台的最大历史背景。”乔映宾告诉记者。
　　
　　2001年乔映宾率队去燃料乙醇发展成熟的巴西考察，当时华润酒精的总经理岳国君也在队中。当地接待人员称，他们是当年的第30批客人。乔映宾意识到，燃料乙醇正在成为一个世界潮流。巴西当时已经在全国范围内使用E20(掺加20%乙醇)汽油。
　　
　　乔一行回国后迅速形成了考察报告，并上报国务院。“朱总理非常重视，先后对这个问题进行了7次批示，要求尽快进行试点。”乔映宾回忆。
　　
　　乔映宾介绍，中国石化科学研究院和中国汽车工业研究中心负责乙醇汽油的台架试验。他们选择了4台桑塔纳2000、4台夏利、4台富康，分4组分别以纯汽油、E7.7、E10、E15做燃料的3种车，在北京东郊做了8万公里行车试验。华润酒精当时提供了14吨的国内第一批燃料乙醇。乔映宾介绍，每跑1万公里，汽车就运到在天津的汽研中心对汽车的动力、加速性、腐蚀性、能耗进行详细检测，整个试验耗资几千万元。
　　
　　“试验结果表明，E15以下的乙醇汽油在各项指标方面均不亚于纯汽油，8万公里内对发动机无腐蚀性，符合国际汽车联合会对油料的标准，而且不用对发动机进行任何改动。”乔映宾介绍，乙醇汽油增加了含氧量，使汽油燃烧更充分，弥补了纯乙醇热值不高的缺点，经过反复调试的乙醇汽油百公里耗油量还要比普通汽油少6%，尾气排放总量则减少30%以上。高层很快就根据试验结果选区进行试点。
　　
　　事实上，早在这个实验开始之前，生产出燃料乙醇的华润酒精就已经和华东理工大学合作完成了乙醇汽油的小试和中试试验。而华润酒精的几十辆自有车已经开始使用E10乙醇汽油。
　　
　　2002年，华润酒精所在的肇东市和邻近的哈尔滨以及河南郑州、洛阳、南阳开展了为期一年的车用乙醇汽油使用试点。
　　
　　试点
　　
　　2002年6月30日，“您已进入乙醇汽油封闭试点区域”的告示牌竖立在进出肇东的几个主要路口。当时的试点为过境车准备了三个销售普通汽油的加油站，而本地牌照的车都逐渐过渡到使用E10乙醇汽油，并在车身贴上乙醇汽油的标志。
　　
　　试点顺利得让华润酒精负责市场推广的林明感到惊讶。他们和肇东市乙醇办公室、中石化研究院以及一些维修技师组成的24小时技术咨询服务队几乎没有接到什么咨询。时任华润酒精总经理的岳国君跑到销售燃料乙醇汽油的加油站挨个问司机，得到的回答是：“哪方便加哪油，没觉得有什么不一样啊。”
　　
　　虽然试点很成功，但限于试点的地理范围和经济发展水平，华润当年生产的燃料乙醇只有200多吨。直到2004年初，这个水平依然没有多大提高。
　　
　　2004年4月，国家发改委、公安部、财政部、商务部等八部委下发《车用乙醇汽油扩大试点方案》和《车用乙醇汽油扩大试点工作实施细则》，八部委文件要求，“十五”期间，4家变性燃料乙醇生产定点企业所在省——即黑龙江、吉林、河南和安徽四省率先在全省扩大试点车用乙醇汽油，其中黑龙江华润酒精有限公司的10万吨变性燃料乙醇全部在本省使用。
　　
　　“国家发改委有关领导6月份来黑龙江视察，此后整个推广工作加快了。”黑龙江省乙醇汽油推广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刘明哲回忆。
　　
　　2004年7月12日，黑龙江成立以省长张左已为组长的车用乙醇汽油扩大试点工作领导小组及办公室，副组长包括副省长刘海生、中石油集团公司副总经理段文德和省长助理赵杰，成员包括省委宣传部、省发改委、经贸委、财政厅、交通厅、商务厅、环保局、工商局、质量技术监督局、粮食局长以及国家税务局副局长、财政部驻黑监督专员办事处监督员、国家森林工业总局局长、省军区后勤部副部长等共21人。
　　
　　“黑龙江各个地市，包括农垦总局和森工总局都成立了由一把手任组长的小组，各相关部门负责人各负其责。”刘明哲说，在他的记忆里，乙醇办的规格之高、成员范围之广，在黑龙江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
　　
　　当年8月5日，黑龙江迅速根据国家八部委文件制定了《黑龙江省车用乙醇汽油扩大试点工作总体方案》，其中明确了各主要负责部门的职责：经济委员会负责组织、协调全省调配和销售车用乙醇汽油工作；商务厅负责监督管理车用乙醇汽油销售企业的设施改造，并对乙醇汽油流通进行监督管理；工商行政部门负责车用乙醇汽油的监督管理工作。
　　
　　副省长刘海生在随后召开的动员大会上强调，乙醇汽油能够在黑龙江进行试点，是国家对黑龙江省老工业基地的重视，也是黑龙江积极争取的结果。刘特别指出，乙醇汽油对带动当地农业产业化，提高农民收入的意义甚大。
　　
　　“为此政府还动用了所有的媒体，对车用乙醇汽油的意义和使用常识集中宣传。所有的公共场所都挂上了宣传乙醇汽油的横幅。”刘明哲介绍，乙醇办还组织编写了乙醇汽油常识等有关技术资料，成立了技术咨询服务队，有针对性地开展技术咨询服务。但让刘明哲感到意外的是，不仅当时通过媒体发布的咨询热线并没有多少人打过来，之前制定的应对突发事件预案也没有派上用场。
　　
　　刘明哲认为这得益于政府的重视和前期政策宣传的透彻。同时，黑龙江省政府在整个推广过程中极力避免强制行为。按规定，行程里程5万公里以上的汽车，在首次使用车用乙醇汽油前，需要清洗油箱、油路和更换易受乙醇溶涨的塑料、橡胶配件。对此，乙醇办核定了一批具备资格的汽车维修厂，并限定了政府指导价，严查可能出现的各种强制清洗事件。
　　
　　由于此前其他省市进行的推广中出现过乙醇汽油不符合国家标准，上千辆汽车超高油耗，险些造成社会事件，黑龙江吸取了教训，由经委同商务、工商、质量监督、价格等部门，定期对调配企业的服务质量和销售价格等进行评价并向社会公布。黑龙江环保局对车用乙醇汽油生产、储运、使用环节中的环境影响也进行了密切监督管理。
　　
　　到当年9月底，中石油黑龙江销售分公司完成了覆盖全省的18个乙醇汽油调配中心建设工作，在全省范围内改造2407座加油站。
　　
　　2004年10月20日，黑龙江省长张左已签署省长令，颁布实施《黑龙江省调配和销售车用乙醇汽油暂行规定》，全省实现车用乙醇汽油封闭销售。
　　
　　封闭运行第一周，华润酒精公司生产并发运变形燃料乙醇11900吨，各地加油站销售车用乙醇汽油75000吨，市场覆盖率达到82%以上。到2004年年底，黑龙江日销售乙醇汽油29590吨，与2003年30240吨相差不多。
　　
　　封闭运行近两年多，刘明哲介绍，黑龙江省内已经实现了95%的覆盖，汽车使用乙醇汽油后一氧化碳平均排放量降低60%以上，碳氧化合物、氮氧化合物等排放都有不同程度降低。
　　
　　按照国家标准，黑龙江的乙醇汽油掺入比例为10%，实际上下浮动2%。2005年，随着黑龙江市场汽油消费量的自然增长，华润酒精实际向市场提供了13万吨燃料乙醇。刘文信预计2006年将增加到14.6万吨。
　　
　　按照国家发改委的规定，燃料乙醇的价格为汽油出厂价格乘以0.9111，按照现行油价，每吨燃料乙醇的价格为4778元。但其实际生产成本在5500元左右，按照八部委文件规定，其中的亏损由财政部本着保本微利原则补贴。即使如此，华润酒精在2006年获得财政补贴将超过1.5亿元，燃料乙醇销售收入达6亿元。“我们去年赢利1个多亿，由于食用酒精这几年市场不好，燃料乙醇贡献很大。”华润酒精总经理刘文信说，“根据黑龙江的实际运行情况，我们正通过省乙醇办向发改委申请将掺加比例提高到15%，这对我们企业和农民的意义不言而喻。”
　　
　　根据黑龙江省经济委员会的数据，今年1-4月，黑龙江省四种主要粮食品种中只有玉米价格提高，其他都在下降。1-3月，玉米价格每斤提高3.13分，为全省农民增收4.63亿元。而从2004年以来，黑龙江的玉米价格已经由最低1100元/吨冲向1300元/吨。
　　
　　使命
　　
　　从两代最高领导人的几次批示，到八部委在试验之初就高调发文制定指导方针、战略目标、组织机构和推广渠道，都奠定了乙醇汽油推广的国家战略高度；与此同时，财政部制定了针对乙醇汽油的财税优惠政策和直接补贴，国家粮食总局的陈化粮划拨，在立法层面上两个国家标准《变性燃料乙醇》(GBl8350-2001)和《车用乙醇汽油》(CBl83512001)的出台，以及中石化和中石油两个主要流通渠道拥有者的乙醇汽油组分油生产标准，还有具体到乙醇汽油调配中心建设和加油站技术改造的3个具体标准，以及各试点地区领导机构的高度重视和精心准备，在政府主导下，燃料乙醇的推广，从上到下，一环扣一环组成了一个完备的链条。
　　
　　乙醇汽油的推广甚至排斥了其他替代能源。2004年，在乙醇汽油扩大试点的同时，国家标准委下达GB17930-1999《车用无铅汽油》国家标准修改单(国标委工交函[2004]52号)，规定“不得人为加入甲醇，车用无铅汽油中的甲醇检出限量为不大于0.1%(质量分数)”。这一规定实质宣布了甲醇汽油的非法。在今年5月份发改委主持的试点工作总结上，这也被认为是乙醇汽油成功推广的经验之一。
　　
　　在国家发改委组织5个专家组研究后于8月26日上报给国务院的一份关于替代能源的报告中，煤基甲醇和二甲谜与燃料乙醇一道被列为未来能源发展的重点方向。此时，燃料乙醇恢复了作为替代能源的本来面目，而不是一场纯粹的农民增收试验。在当年的“卖粮难”现象淡出后，乙醇被赋予一个更大的使命——国家能源独立。
　　
　　在以往的封闭运行模式下，华润酒精只不过是一个大生产车间，但在乘上资本的翅膀开始全国扩张之后，它需要更主动地利用自己的采购、物流、技术、资本能力，来完成历史机遇所赋予他们的角色。
　　
　　政府主导下行之有效的封闭运行式组织构架，能否应对一个全面推广的局面？初衷是消耗更多的粮食，而现实是不再以现成粮食为原料，面对原料的彻底转型，谁去寻找新的原料，谁来组织农民生产，谁能以最低的物耗生产出最多的清洁能源？
　　
　　黑龙江标本已经完成当年的重大使命，而接下来作为一个替代能源所面对的全新挑战，黑龙江模式并没有给出标准答案。